《玉米科学》
尕秀村的两位老人
第一位老人,个子高,背轻微的驼,看起来像一匹骆驼。
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来得及问。当我尾随采访团刚刚迈进那个院子,前面进去的人已经在往回走了。他们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挤到了老人跟前,并明显感觉到周围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息在阻隔着我。
“他今天不高兴。”带我们进去的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好像跟家里人生气了。”
“跟谁生气了?”
“别问了。”
老人用袖筒擦着眼角,跟在往回走的人身后,好像在努力解释着什么。
他的额头很宽,看起来很硬实,似乎撞在石头上都撞不破;高高的鹰钩鼻泛着油光,像泥捏出来又厚厚地喷了一层亮漆;肩膀更是显得宽,凶猛地架起整个身子,像骑在马上肩膀高高耸起的样子。
他嘴里嘀哩咕噜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藏语,急急地,也有些愤愤。
领头的人没打算给我们翻译那些话,只低着头说:“我们到别人家看看。”
——那老人还想解释什么,神情像一个正在堵气的小孩子。我们朝他笑了笑,走出了院子。
尕秀村的主马路漆成了朱红色,走在上面感觉喜洋洋的。路旁,政府为牧民新建的民居,几大排摆成一个矩形,红瓦雕窗。镶了花边的路灯在一旁高高支起,怎么感觉都像是从天而降,整整齐齐落在绿色的草原上,崭新得像微雨洗过的天。
不远处,一位穿暗灰色藏袍的老妇人在自家院子的门口站着。之前看藏族舞蹈,总奇怪妇女的形象大都是弯着腰的,后来才知道,从前藏民的日常用水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背回家,且都是妇女来背,久而久之,妇女的弯腰便成了一种常态。尤其人老了,腰更是离地近了。这位老妇人正是弯着腰的样子,且银色的头发发辫在阳光下一丝一丝地发着亮。依然像一幅绝美的油画。
那老妇人站在门口的样子,如果衣服再陈旧些则更好。但这念头只能偷偷放在心里,要是让索木东知道,又该说我了:你们总希望多些原生态,不喜欢新农村的新面貌,让你透身穿一件破旧的藏袍,盖着薄被住在一顶透风的帐篷里试试看,不冻死你才怪。
索木东自小在草原上生活,对我们这样的想法甚至有些好笑。
旦正草,这是我在尕秀村见到的第二位老人的名字。带着我们,她安安静静,像时光一样缓缓行走在自家的院子里,左右两侧有好几大间砖墙木檐雕花窗的房子,干净整洁得像刚刚用清水洗过。
旦正草脸上有一种安详,又略略显出对我们这些大惊小怪的人的一丝不屑。83岁了,见过的实在太多,没什么能够影响到她的情绪。况且,现在再也不用经受曾经那些苦,有衣服可以穿得暖。住在不会漏风的房子里。正屋门口墙上挂着的记事本记着政府为贫困户家庭脱贫补助的各种款项。如牦牛藏羊保费补贴、高中生生活费、农村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扶贫补贴、产业扶贫……细细算一下,即便她平日里偷闲啥也不干,这些补贴也足够她一家人最基本的日常所需了。
却也不能闲着。苦了大半辈子,一闲下来,心里反而发毛。旧时,是和别的牧民一同度过饥寒交迫的日子。如今,是和别人家比日子,谁勤快谁家日子就会像草原的节日一样一年比一年红火。这一院装修一新的房子,每年七八月甘南最美时节,可以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几个月下来能增加不少收入。家里的牛羊大可不必成日里跟着,都随身安装了遥感器,只要在家一遥控,它们在哪面坡上吃草便一清二楚。今年牛羊的价格又格外好,另是一笔大收入。儿子儿媳得空儿便去附近的地方打工,这又是一笔收入。“勤劳才能致富”,这话放在现在这个社会,精确无比。
“政府好不好啊?”有人用汉语对着旦正草的耳朵大声问。她已经有些耳背了。
旦正草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她家的木制长椅上,侧着头认真听领头的人给她翻译这句话。随之,她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并点着头从嘴里咕哝出一句藏语。
这一句藏语,不等领头的人给我们翻译,我们也都明白了。
此刻,刚刚生着气的那位老人在干什么?他的气消了吗?想起前日在草原曾遇到一位穿藏服的帅小伙,当时我给他传照片时加了微信,后来看他朋友圈,他正在云南四川那些地方玩。朋友圈照片里,小伙子未穿藏服,只穿了普通的T恤牛仔裤,头顶短烫发,一副青春偶像派风格,天天玩得不亦乐乎。我甚至猜想那小伙子正是这老人的孙子,而老人生气也似乎正是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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